我跟一个考察团,到西北考察古代建筑艺术。考察团白天参观考察,晚上整理资料,工作是很紧张的。由于工作的流动性,几乎每个星期要换一个宿营地,正常的生活习惯被打乱了,长期患失眠症的我,有时候彻夜不眠。就是朦胧中入睡,也老做梦,甚至回到那些古怪离奇的古代壁画所描绘的故事中去。同行中,有位老学者,姓沈名居,年纪已经七十有八了,却童颜鹤发,步履轻捷,精神矍铄。野外跋涉,青年人也比不上他。一天晚上,我与沈老同室安歇,发现他头一落枕,便呼呼睡去。第二天,我诉说了我的痛苦。他听了,深表同情。说他有一法,可以试试。我问何法,求老学者指点。他道:“寝后,只想着母亲,像婴孩一样,睡在母亲的怀抱里,就会安稳入眠。”他告诉我,把自己当小孩,灵魂就纯洁了;在母亲的怀抱中,就有种安全感,没有什么好忧虑和不安的。这似乎并非没有道理。当天晚上,我闭上眼睛,竭力让自己回到孩提时代,心中只想着母亲……
人是哭着来到世上的。嚎啕着,赤条条走来,开始苦难的人生道路。娘说,我落草时,一片寂然。娘哭了。祖母把赤条条的我卷进草帘里去,准备托东院里的疙瘩老汉送到十字路口。娘不忍我赤条条来而又去,取过一件破衣衫准备包包我。我的脚蹬了一下。娘停止了哭,收留了我。我听了这些悬心的事,好久都奈不住不想,要不是蹬那一下,那会是多大的失误!我感激娘。而对祖母有了成见。
娘还说,到了我降生的第三天,我才会呱呱的哭。声音是那样的微弱,祖母总是摇头,叹息:“这冤孽怕是不做戏!”祖母几次对娘说。娘却不然,当我哭时,她却绽出戚戚的笑;不哭时。她会惊慌得眼睛发直。时时摇动我,直到我哭。我哇哇地过了一段时间,到第二年,才会发出第一声呼唤:“妈!”娘不喜欢叫她妈,大约因了她听起来不亲切,于是就纠正我,教我叫“娘”。娘也自称娘,用以巩固对我的训练效果。那时候,娘成了整个世界。世界本没有太阳,没有空气,没有水,娘就是一切!
我是沉默着来到这世界的,但我还是经受了人生的磨难。
刚会叫娘不久,我发烧了。我觉得笆楼在头顶筛子似的旋转,炕仿佛是一片飘在空中的树叶,我有时在向深渊里下沉,有时向空中飘扬,像一片羽毛,自身仿佛没有了重量。有时在无限大的空间,有时却在一个窄狭得不能容身的缝隙里。我呼喊娘,仿佛是在一个遥远的视觉可以达到的地方,就是接近不了,触摸不到,无限的恐怖压迫着我,我呼喊娘……我抓住了什么,却无力抓牢它,我松开了手,向无限的黑暗里坠去,魂灵离我而去了,像飘去了的轻烟……
声音开始是模糊的,像是在遥远的大山的背后,后来声音飘来了,带着一股热气,停在耳根。
“狗狗,狗狗!娘在这儿,娘搂着狗狗……”
那是来自天国的声音,来自圣域里的呼唤。这呼唤过后,我的灵魂被召回来了,像是在无限的空间里有了依附,光明出现了。
我于是呼唤寻找那声音。
“娘……娘……”
“娘在你眼前……娘抱着狗狗……狗狗回来,噢!”
我睁开了眼睛,眼前是一个深广的世界,那是娘的眼睛。那眼睛刚从惊恐中过来,眼神是滞怠的,慌乱的,恍惚的,期待的,乞求的。娘怯生生地看着我,忽然紧紧搂住我。像是丝绒一样,拂过我的额头,眼睛,鼻子,嘴唇,颈项,那是娘的嘴唇;一颗滚热的东西,烫了我的腮帮一下,化掉了,那是娘的眼泪。我受了这伟大的母爱,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,抽噎着哭了……
有时我觉得肚子里像火在烧。我拼命吮吸娘的乳汁。娘没有乳汁熄灭我肚中的火。我吮一阵,哭一阵。娘看着我,我看着娘。委屈使我用手抓娘的奶。娘抱着我走向炕洞前,爆一穗青包谷棒,嚼了喂我。我看着娘蠕动的腮帮,等待着,一股香味,诱惑我松开来抓奶头的手,也停止了哭泣。娘于是像母燕喂雏那样,用舌尖顶出嚼糊了的玉米渣,送到我的嘴里。那是除了奶水以外比任何东西都好的食物,我马上安静下来,去嚼那经娘嚼过的玉米渣,慢慢的在娘的怀中睡去……
父亲是不爱我的。他恨我来到世上搅扰了他的生活。他长年在外,只有极少的时间,才回家里来。那是叫人畏惧的人。我从外边走进门,看见炕洞前坐一个人,头发很长,胡子很长,脸很黑,眼睛很深很大,直直地对着燃烧的火出神,穿着单单的衣裤,一动也不动,像庙里的神像。那就是父亲。我对这位父亲,有很深的成见,也就是在那次病中。不知是第几次,娘把我呼唤回来,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。“死了才好哩!”这大约是娘哭诉了我的病以后他说的。我很怕自己死去。虽然两岁的我,怎么也不知道死的真正含义,但凭那粗重的声音,我就觉得,死不会是什么好事。我真正模糊地理解死,那要到三年后弟弟的死。
弟弟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,一阵哭,一阵忙乱。过后,炕席上多了个枕头似的蠕动的包儿,那就是新降生的弟弟。由于弟弟的缘故,娘始先给奶头上抹了辣面子,辣面子不起作用,后来对我干脆封锁那胸襟,任我怎么哭,怎么闹,也无济于事!那压面的洋芋团,是多难吃啊!噎在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,是奶奶强行塞进我的肚子里去的。奶奶从那头的小黑屋里搬过来,彻夜守着我,不肯放我到娘跟前去。我于是彻夜在奶奶的怀里干嚎示威。我在哭累了时,也偷偷听炕那边,有时也听到娘的叹息。我终于没有苦求到那奶汁,虽然它只给舌头上留着一点甜味,只好去吃洋芋糊糊,很嫉妒弟弟,是他夺了本来属于我的娘的奶汁。
弟弟还未训练到叫娘的时候,就被奶奶卷到草帘里去,叫了东院的疙瘩老汉,吃了一顿饭,在黑漆漆的夜里,送往村头的十字路口去。我记得。娘也抱着他,呼唤过他,最后哭了。我奇怪,他怎的就不蹬那么一下,而安安静静地躺在草帘里,心甘情愿离开他独占的那两只奶,竟去了。娘用抖得像树叶一样的手,给他换上新衣,然后被奶奶扶回屋去了。三天后,我偷偷跑到十字路口,以为会遇见穿着新衣服的弟弟,我会把他领回来,答应不与他抢奶吃。而我眼前,却是一个坑,草帘撕在坑旁,一只和尚的绿衫儿,就挂在近旁的荆棘蓬上,像一面绿色的旗子。恐惧立即攫住了我,我看到了死的画面,似乎听到了死的乐章。当我惊恐地跑到娘跟前,我看到父亲正抱着头,坐在炕洞前,穿着单薄衣衫的身子,瑟瑟地抖。我向娘报告了我的发现。娘没听完,一掩面,跑到炕上去了。我后悔了,知道这类事绝不能对娘说的。而我的父亲除了给炕洞里添了把柴,什么也没说。后来,大约是娘的哭声厌烦了他,他恶声恶气地说:“哭啥子哟,死了,还不享福去了!”我浑身颤抖了一下。我害怕,父亲会不会也打发我去“享福”?我不愿意去享福,我愿意守着娘受苦,永远吃娘嚼烂的包谷渣。这以后,娘又让我睡在她身边,我在睡梦里,常常听见她在呼唤弟弟。到后来几年里,她总常常提那个连名儿也未起的弟弟,说那孩子如果长大了,一定是个好孩子。
我看出,娘也不喜欢父亲。然而父亲自有人喜欢,那是他是的娘,我的奶奶。祖母对父亲的爱,使我很嫉妒。祖母有一口黑色有底座的木板箱,就放在她的小黑屋里的炕头。箱子上着锁,钥匙就拴在她的裤袋上。那箱子里有叫我眼馋的东西——隔年的梨和核桃,浸了蜂蜜的山楂糖。只有过节时,祖母才打开它,很吝啬地背着我,开箱取出一点贮藏。那些可怜的赐予,只会让我更向往箱子了边的,老眼巴巴地望那口板箱,幻想着有一把神奇的钥匙。平时,祖母打开那箱子,除非是穿得单单薄薄的父亲从外边回家来。一次,下着大雪,父亲从外边回来了,他的衣服全都淋湿了,抖抖索索地在炕洞门口搭火烤。到睡觉时,他还不动,我知道,他在等那口黑板箱的打开。于是,我也不脱衣服,站在小门缝里张望。
一会儿,祖母叫父亲了。
“来儿,来儿!”她轻轻地叫父亲。
接着就是父亲迟钝的脚步声。
我于是轻轻地开了门,尾随着他,向祖母的小黑屋走去。黑屋里点亮了一盏油灯。那是放在织布机上的工作灯,除了弟弟被送走那晚用过外,平时谁也不允许挪动它。这会儿,竟在祖母的炕头,照亮了那口黑箱子和箱子上的铜锁。我站在门口的灯影里,屏住气息。我看见祖母打开那箱,取出一葫芦勺核桃来,用小棒槌敲碎了,推到父亲面前。父亲边吃那核桃,边凝视着祖母,像我平时凝视我娘那样。我看着这一切,牙床上便溢出许多水来,似乎闻到了那油香味。然而我只能咽咽口水。后来,我见父亲从兜里取出一个皮夹儿,从里边掏出薄薄的一叠钱来,交给了祖母。祖母把钱掂了掂,放进箱子里去,箱子喀嗒一声锁上了。我赶紧跑回到娘跟前,埋下头,哭了。我委屈地诉说了我的发现。娘什么也不说,紧紧搂着我。我明白了,世界上最亲的是娘。祖母疼父亲;我是孙子,隔了一层了。我于是带着认识的飞跃,睡着了,去做人生的甜梦。我终于梦见,那口板箱放在娘的炕头,里边有取之不尽的核桃,而父亲站在门口偷偷地看我吃,跑向祖母,委屈地哭……
父亲很快就“享福”去了。这对祖母和娘都是天大的打击。祖母没有哭,关在屋里睡了三天,等从小黑屋出来,头发差不多全白了,目光像两弯钩子,站在你对面,你会抱着头跑掉的。娘白天哭,晚上哭。我以为娘这样哭下去,也会死去的,我更恨我的父亲,为什么要死,为什么要丢开那口黑箱子里的核桃啦,梨啦。如果娘哭死了,我会恨他一辈子。娘几天都没有吃饭。到第三天,堂屋的大柜上,多了一尊有底座的木牌位,上面糊了白纸,让疙瘩老汉写了一行字。娘分一炷香点上了,插在牌儿的前面。她先对着牌儿,磕了一个头,又拉过我来,要我磕头,说那牌位是我的父亲。父亲是为了我,为了全家才去死的。我听了,哭了。我对不起父亲,直到他死,我还对他抱有成见,他在为得到他的儿子理解以前,默默地死去,这无疑是天大的伤心事。我对着那牌位,跪下去,给可怜的父亲磕了三个头。
祖母是家里的神,是至高无上的权威,她生下父亲就开始守寡。在那年月,在我们那人人家供奉“天地君亲师位 ”的地方,要守寡,也是不容易的。听人说,祖母是为反抗不自由的婚姻在新婚之夜从家里出走,女扮男装来到800里外的我们家,与有点文墨的爷爷自由结婚的。爷爷的早年离世,也因了祖母的刚强。他与一家地主打官司,旷日持久,最后准备达成妥协。祖母痛骂了爷爷,说爷爷应当穿大襟衫,留长头发(当女人),爷爷铤而走险了,结果葬送了性命。祖母把爷爷的牌位一直供奉到自己临终,每每用爷爷的事迹教育父亲。听娘说,父亲刚满15岁,就被祖母打发到外面创世界去了。娘因有这样的婆母,也训成了服从的性格。她对祖母的服从,像对神的服从一样,祖母选择的道路,也是娘的道路。因为有祖母,娘无须坚强。一个家庭同时容不下两代坚强的女性。
父亲殁后,祖母日见衰老。娘很怕祖母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,自己强忍悲痛,时时替祖母宽心,只独自一人时,暗暗落泪。娘动员我道:“大顺子,去跟奶奶睡吧!”“不,我跟娘!”我说。娘说:“好乖儿,去吧,奶奶一个人心慌。”“娘一个人不心慌?”我问她。“娘不。”“为啥不?”“娘有你,娘有儿子,可奶奶……”我看见娘眼里滚出了泪水。我怕娘伤心,我答应了:“我去,我……”但我迟疑,我怕祖母住的那间黑屋。我总以为,那样的屋子,准会钻出几个山精鬼怪来。我甚至怕祖母,觉得祖母枣核一样的脸,原本就是那山怪一伙里的。
娘拉着我,走到祖母的黑屋里,对祖母说:“娘,小顺子要跟你睡。”她这样对祖母说。又按着我的头,“叫奶奶!”
“奶奶!”我惴惴地叫了一声。
祖母回答了我,立即过来,将我揽到怀里,亲我。我分明觉得一滴眼泪,滴在我的脸上。她破了规,从堂屋的织机上取来油灯,小黑屋亮起来了,祖母向我打开那口木箱……
这以后,我觉得祖母核桃似的面孔,并不可怕,那窝窝嘴,也并不使我面前出现娘讲的那个恶婆婆的形象,却使我觉得,因了那嘴,祖母慈祥了,我过去的成见消除了。我日渐靠近了祖母,祖母也成了我的保护人,我常常任性的和娘顶着干而有恃无恐。因为祖母管着娘,娘再厉害也不会把我怎么样。二弟出生在父亲死后不久。祖母和娘分配了所有权:二弟是娘的我是祖母的。娘和祖母都笑了。
娘也并不一味迁就我,甚至会稍稍违拗祖母,使我常常怨祖母不中用,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权利。那是在我出痘的时候。
那是春天,樱桃花刚开,杏树的枝头已经绽出了碧绿的叶子。一天,我从房后的山坡上折了一把樱桃花回来,祖母看了我一眼,突然惊叫开了。
“呀!这娃儿出花花!”
她颤巍巍地走过来,用手试我的额头,看我的眼睛,看我的脖颈,看我的脊背。
“来家的,来家!”她叫我的娘。娘本来有名儿,她总这样叫娘,“看你娃当麸差了;你看你看!”她把我后襟撩上去,让慌忙从灶房跑来的娘看我的背。
我看出她们都很紧张,像急跑了一阵停下来那样,气吁吁的。祖母把我送到炕上,要我睡下,告诉我,不能满世界跑了,眼睛迎了风,会种下祸根儿。娘从外面回来了,给我挖来大把的芦根 ,煎了一大碗黄色的热汤,端来让我喝下。我只觉得眼前雾迷迷的,没有什么全身性的不适,以为娘和祖母大惊小怪,拒绝喝那汤,特别是那汤有种异样的味,说甜不甜,说涩不涩,我用舌头尝了点儿,怎么也咽不下去。娘苦苦劝,也无济于事。后来娘威胁我,并要给我灌下那汤。我急了,一伸手,将碗打翻。娘气哭了,我却高兴我的胜利。奶奶也劝说娘,说是我既然不肯喝,就不要强求,到明天,“表”不出,再喝。娘不肯,又把另一些芦根煎了,二次端了来,而且不由分说,用胳膊按着我,捏着我的鼻子,灌了。尽管我哭闹,祖母在旁边骂娘,娘还是灌完了那汤,除了一半让我吐出去,一半到我的肚子去了。汤并不太难喝,而娘的暴力强制手段,却严重伤害了我。我也怨祖母,我跟她睡,给她顶儿子,可她把“儿子”的委屈全不当回事,她竟容忍了娘,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轻轻生生完了。
我趁她们不注意时,从炕上溜下来,钻进灶房的柴草堆里,用柴将自己埋起来。
终于我听见祖母惊叫了。
“让他跑去!”娘没好气地说着,向灶房走来。她在炉膛里抓把柴,生上火,在锅里打糨糊。我从柴蓬缝缝里,看见娘不停地用搅面筷子搅着锅,锅里的水开始哗哗响,后来便变成了呼噜呼噜的咕嘟。她把糨糊刮到盆里出去浆被子去了。后来堂屋里有了响动。“忽打——”“忽打——”是娘和奶奶在拔布。布浆上了,两人拽住两头,向两边同时扯着。那是很好玩的,我多么想出去看看,看奶奶劲儿大,还是娘劲儿大,布会从谁的手里松脱,那是很叫人快乐的事。但是,不能。让他们先高兴高兴吧!
我听见她们边拔布边说:
“大顺到哪儿去了呢?”是奶奶的声音。
“谁知道。”
“娃当差,不敢叫野了!”
“这娃,真淘人!”
“哼!淘你还在后面呢!” 我在柴蓬下,对自己说。
大约是因为我的失踪,两人都有点心焦,拔布只继续了一阵儿,就草草结束了。娘把布搭到晾杆上去。她出门去了。后来我就听到她在水井边叫我,声音里打着怯。一会儿祖母也出去了,也叫我。后来来了疙瘩老汉也帮着叫。几个人的声音变低了,叫声远去了。我急忙从柴蓬里钻出来,溜出门,猫着腰,钻进房后冬天烧过木炭的窑里去。我肯定,她们一定在那里寻过了。刚一会儿,我听见老三在屋里哭,像是刀杀一般,知道是他醒了。他醒来,马上会尿的。尿吧尿吧,尿了也湿的是娘的炕,活该! 后来,我听出哭声更大了,像是被什么捂住嘴,竭力挣扎着。大概是老三爬着要娘,从炕上掉下来了。那是很危险的,炕下有缸,还有镰刀什么的,说不定他生了气,来了脾气,用镰刀割了手,或者把瓦盆什么打碎,家里没有多余的盆儿。后来,声音变小了,我害怕得肚脐眼儿疼,也许老三掉到水缸里去了。那……我忘记了我在惩罚娘,慌忙从我的堡垒里溜回去。哎呀,老三正坐在炕脚地上,用尿泥捏小狗呢! 他脸上还挂着泪花儿,见了我,伸出一只脏手,要我也捏。我觉得受了骗,但又不能惩罚他。想到自己的计划,立即把他抱上炕,用娘的腰带绑了他的腰,一头拴在窗棂上,他失去了自由,又挨刀般地哭。我才不管你哩,又钻到我的堡垒中去了。
我贴着窑壁有层呛味的燥土窃听,想听听她们在哪儿喊我,我好在窑里美美乐一乐。除了弟弟的哭声,四外听不见一点声息。我有点担心了,娘说不定一直往后山上走去,那里,她自己曾说过有成精的树,狐子,如果她让它们抓住,那可怎么办?娘会哭吗?我曾经气哭过她三次,她平时是不哭的。我有点后悔。这时,太阳照到了窑背,一行窑眼儿,射进来一道道光柱,光柱里有许多小尘粒儿,在飞舞,像是金色的蝴蝶。光柱射在我的脸上,我忙躲过了。一只小蜜蜂飞进来,在窑内兜圈儿,发出很响的嗡嗡声,后来又飞去了。也许它是来寻找的。我又爬下来,从装柴的窑口往场上望,场上静静的,太阳铺满了场院,弟弟还在屋里哭。我后悔了,我应当当着娘的面淘气,气她,我不应当和她捉猫儿 ,娘会丢了的。我急得想哭,想钻出来,向后洼里喊娘。
这时,窑背上有了响动,那是通往后洼的道路。是脚步声,急促的脚步声震得整个窑要倒塌似的。脚步声过去了。我终于看见奶奶匆匆的背影,跑到屋里去了。也许娘在后面。我这时又害怕,娘发现了我,说不定怎么打我,我得等一等。
后来是疙瘩老汉的喘息声,我终于看见,娘驮在疙瘩叔的背上,软塌塌的被背回屋里去了,我头轰的一下,像是窑倒了一样。我急忙钻出来,头被窑门碰了,也不知道,向屋子跑去。娘被放在炕上,一动不动。我以为娘死了,大声哭了起来,扑向娘,摇娘。
我的哭声使娘醒过来了,她睁开眼睛,看见是我,微微笑了,而且终于向我伸过来一只手,攥了我的手。
原来娘在后洼里寻我,从一个陡岩上滚了下去。我真不知怎样打我,处罚我,是我,让娘受这样的罪!
晚上,我趁弟弟睡着,我说服奶奶,让我跟娘睡。奶奶同意了。我钻进娘的被窝里,摸娘的那条受伤的腿。那腿上上着桐木夹板。
“娘,痛吗?”
“不,”娘说。我分明听出她咬着嘴唇,“顺子,你日里躲哪儿了?”
“我不好,你打我!”我寻着她的手臂,希望那手臂打我的屁股。
“现在不打了。”她说。
“明天你打。”
“不打,娘不打你。”
“不听话也不打?”
“你会听话的。”她用手掌抚摸我的头,然后伸平了手臂,让我枕上去。
“娘,你疼了就好好哭一哭,噢!”
“不,娘是大人。”
“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哭吗?”
“不,娘那时候没有了娘,娘的娘死了,哭给谁呢?”她折过手,摸我的头,“烧不烧?”
“不。”我说。
“明天让奶奶给你熬芦根喝。”
“嗯,”我说,“你也喝吧,奶奶也是你的娘。”
“我也喝,”娘说“睡吧!”
娘睡着了。弟弟在另一端翻腾。我轻轻溜到那侧去,拍弟弟;他醒来会搅扰得娘睡不着的,娘睡着了,伤就不疼。
第二天,我发高烧了,烧得什么也不知道。醒来以后,我们住在山上了。韩麻子的保安团进山烧房,剿游击队。河川里的人都分散住到山上来了。听娘说,我们娘仨,是奶奶一个一个背到山上的,锅呀,碗呀,粮呀,菜呀,是疙瘩老汉帮着搬上山的。
高烧持续了三天,我才表出了“麸花”,浑身出满了麸片似的红斑,很痒,眼睛也睁不开,像胶水胶着,心里像虫子在爬,气闷得难受。我用手去抓身子,抓脸,娘见了,抓住我的手说:“顺儿,不敢抓挠,破了,会成麻脸的。”我立即想到在山下边,我们几个娃儿,对一个麻脸人唱的歌来:“麻子怪,麻子怪,麻子脸儿没人爱……”想到麻子脸,立即害怕起来,慌忙停止了抓挠。娘看我痒,就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和身子。娘一边抚摸一边说:“麻子脸是请不来媳妇的。”我那阵不知道媳妇为何物,那倒不关要紧,可脸一旦成了麻子,那是难活人的。
在山上,时时都有怕人的信息传来,有人谈起保安团在哪儿打了仗,在哪儿杀了人,在哪儿掼死一个小孩。孩子们之间总传着,保安团是红毛绿眼睛的,我整天胆战心惊。后来终于听到了枪声。山上的人们向更高的山上搬了,有几家搬到岭后的邻县去。奶奶每天晚上下去,偷偷把吃的运上来,准备着往大山垴垴搬。我的“差”已经过去了,但腿软得站不住身子,娘的腿还打着夹板,让我扶着她练习走路。三天过后,保安团点着了我们小村子谁家的房子,站在庵口,可以看到山下面的烟尘,嗅到燥土与焦木头味儿,我们一家四口,由奶奶领着向大山垴搬家了。
奶奶背着弟弟,弟弟提着鸡,娘扶着双拐,我扶着娘,从梢林中的羊肠小道上,一步一挨,走走停停,往飘着白云的黑黝黝的大山走。
我们住在大山里的一孔石洞里。石洞上面,掉着奇奇怪怪的石头嘴儿,有的像猫,有的像狗,有的像蛇,有的像蜥蜴,怪怕人的,真像娘讲的山怪住的地方。白天我都不敢睁眼往上看,这真是一个做恶梦的地方。睡在草铺上,总做可怕的梦,梦见成群结队的山怪、树精,劫走了娘,打死了奶奶;梦见我被投进无数蛇的洞里。每次总是娘把我叫醒,给我擦干身上的汗,然后呼喊我,一声一声,直到我睡去。奶奶是全家的领袖、保护神,她睡在靠洞口的地方,头枕着爷爷手里留下的猎枪,我们一家老小寡母孤儿的命运,全在这杆枪的保护之下。奶奶不仅保护我们,她还会许多驱邪送鬼的法儿,如果发现我和弟弟哪儿不好,她会说我们让山鬼捉了,立即用一个碗盛了面,抹平了,包在手巾里,在我或是弟弟的头上左转三下,右转三下,一面旋着面碗,一面破除着鬼怪的阴谋,然后揭开蒙面碗的手帕,看那面碗上的纹路,她会说出鬼在何方,然后到洞外去送。娘对这一切很漠然,我看出,她仅是不愿扫奶奶的兴,才附和奶奶的。不过这样,我更害怕了,总觉得自己住在一个到处是鬼的世界里,晚上常常惊叫起来。
娘担心我这样下去,怕是要死的。她终于拄上拐儿,到洞下的山包旁,依着一棵树,为我们搭了一个庵子。茅庵是简陋的,在风雨中摇摇欲倒,然而茅庵的顶是柔和的,每天晚上,我和弟弟,一人枕着娘的一条手臂,安稳地躺着,听着林中夜鸟的歌唱,甜蜜地入睡了。
几天后,听说保安团走了。我们一家便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丝下了山。来到村头,扑入眼帘的,是雨雾中烧毁的屋场。疙瘩老汉对娘和奶奶说,保安团烧了我们的屋,因为我们是“匪属”。后来,直到解放时,在城北的烈士陵园落成典礼会上,我和娘被请去了,我们才见到了竖着墓碑的父亲的坟墓。我也才知道了父亲,不光是为了我们家,也是为了大家才死的,我更悔恨自己,为什么过去,要那样对待父亲呢?
我们全家挤在疙瘩老汉的破茅屋里,过了半年,娘的腿好了,奶奶却得了病,娘领着我,到后岭的邻县去要饭。可是,等我们好容易要得一点东西回来。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了,永远离开我们了。从此,娘变得像奶奶一样坚强,拉扯着我们兄弟两人,熬过了漫漫的长夜,终于走到了解放……
一只恶狗从漆黑的大门里冲出来,衔住了我已经不成其为裤腿的裤腿。娘扬起打狗棍,狗叫了一声,放开了我,扑向娘。娘被狗咬倒了,我扑过去,与狗搏斗,娘忍受着被恶狗咬的伤,把我抱在怀中……
“喂!小郭,你怎么样?”
“什么?沈老?”我懵懵懂懂醒来。
“我是问你睡得怎样?”沈老已经穿衣下床,望着我问。
“我做了许多梦!而且总也做不完我梦见娘……”
“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,做梦毕竟比睡不着好,梦见娘比梦见别的好,你说呢?”
“嗯。”
“明天晚上你会睡好的。”
“明天,明天我还想做梦,梦见娘!”
“有了娘,多么幸福! 我祝你梦到娘。”
1980年于西安
本篇小说刊载于《光明日报》1981年8月6日;《当代》1981年第5期;《新华文摘》1981年第12期 (郭三科 打字/上转)